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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3月汪品先先生的一封信，是本日“书话”的缘故。

阿谁学期，这位时年81岁的院士自荐为全校本科生开一门名为“科学，文化与海洋”的公选课。同济大学官网上一封408字的公开信，是他向后生们发出的“邀请函”，不雅点是非、笔墨炙热。

“在我国，从科学院到高考，文、理之间都产生了断层，客不雅上的后果是相依为命。这门课的方针，就是想要通过敦厚在课堂上的演打仗学生在网上的扣问，激勉起眷注和火花，在科学和文化之间构筑桥梁——哪怕仅仅架在校园旯旮里的一座小木桥。”

7年后，这份修改整理后的授课记载排印——20多万字的《科学与文化》。架桥的东谈主，心焦依旧。

在我国以科技创新鼓舞中国式当代化的大布景下，汪品先对持饱读与呼：原创性科学的能源不是利用，而是文化，单方面强调利用价值的为止就是难有首要创新；而科学的泥土应是中西和会、海陆结合的新文化。

走进同济大学海洋楼三楼汪品先院士的办公室，听他说说心中那座“小木桥”想要结合的山与海，全部践行的高与低。

科学既是分娩力，又是文化。算作分娩力，科学是有用的；算作文化，科学是有趣的。但是咱们频频说了前一句，丢了后一句。

上不雅新闻：这本书的发端，是2017年您在同济开设的“科学与文化”系列通识课。能谈谈那时您在贫寒的科研职责中抽出时期作念这件需要花功夫的事，初志是什么？

汪品先：我想要告诉同学们：科学既是分娩力，又是文化。算作分娩力，科学是有用的；算作文化，科学是有趣的，但是咱们频频说了前一句，丢了后一句。基础科学的原能源并不是利用，而是好奇心。正因为科学是有趣的，敦厚用不着虎着脸教，学生也不需要皱着眉头学。

在同济大学任教50余年，我热烈嗅觉到学生的活跃程度在发生变化。1978年收复高考后，学生问问题问得很“凶”，课堂上有不同意见会跟你争论。然而这种“凶学生”越来越少了，其后莫得了。学生越来越“听话”，以致招来的博士生越来越“乖”了。

之前我还开打趣跟共事说，是不是因为同济大学门口这条路叫“四平路”，是以咱们的学生太“二满三平”了。但是了解下来发现，这并不是个别的情况。

我以为这是一个很首要的问题——中国有着世界上最开阔的大学生队伍、最大的高档老师范畴，论文数目第一，但是在科技创新范畴，咱们好像缺了点什么，缺了科学上的闯劲，太“听话”、太推崇巨擘。在当代科学范畴，异邦由于先发上风还是确立了巨擘，咱们频频会过度推崇国外的论断，阑珊挑战前东谈主的勇气，要在国际刊物上发表反对主流的不雅点天然更难。然而我笃信，莫得阻力就不作念功，这个物理学上的定理在科学创新范畴相似有用。

2006年世界科技大会建议了科学创新的命令，我感到止境高兴。会后我和周光召院士谈起，都以为命令很好，但是不够，还得指出创新要克服哪些问题，创新不是命令得来的。

尔后我在媒体上发起了面向社会的扣问。比如2011年，我发起了“创新的挫折在何处”的扣问，得出的论断是挫折在文化，在于挫折创新文化的泥土。可惜那场扣问意见一边倒，莫得争论。于是在2015年扣问“如何重建创新文化的自信心”时，我想干脆建议方块字在科学里好不好用的问题，况兼主张用汉语“开垦科学创新的第二战场”。那时我但愿用有些“极点”“逆耳”的表述，来“逼”群众正视。例如：汉语在当代科学里还有莫得地位？汉语是不是留给说相声用就够了？但是这些问题遭到一些东谈主的反驳，说是“东谈主为扩大汉语在科研上的利用”。这扣问不明晰之，有东谈主仍然认为，汉语关于当代科学是不对适的，中国文化在科学创新里莫得地位。

我想法许多事情光提意见是莫得用的，说一百遍不如我方作念一遍。创新不是科学私有的需求，我国设立创新式国度，统统社会应该有相当活跃的创新友流敌视，不管是科学提升、科学家与巨匠的交流，照旧科学文化的促进，都是伏击的活跃因子。这方面，学校老师是第一包袱，要是科学文化在校园都无法得到催生、发达，那么在马路上愈加作念不到。于是2017年我决定开课。

在为此开设的课程先容里，我对学生们说：“这门课并莫得‘要考的’学问，也不教你‘有用的’妙技。这门课的方针只须一个：让你多想想。”想什么？想科学和文化的关系，科学就是文化，科学创新要有文化元素。

在科技创新范畴，不发达国度产出的是记载的数据、不雅察到的气象等“原料”；发达国度不作念这种“初级”的分娩活儿，而是作念深加工。

上不雅新闻：您深感文理脱节是拆始创新念念维的“毒药”，强调原创性科学的能源不是利用，而是文化，单方面强调利用价值的为止就是难有首要创新。对此能否张开谈谈？

汪品先：我常说科学不仅是有用的，更是有趣的。以我我方为例，1999年我掌握南海初度大洋钻探，岩芯分析的为止发现海水碳轮回有四五十万年的长周期，查阅发现这是世界大洋影响表象演变的伏击因素，我粗鲁得饭也吃不下。那时我爱东谈主在国外，我一个东谈主骑着自行车在外面兜了两个小时，下了小雨也没嗅觉。天然其后这个念念路被证据场地是对的，细节不王人备对，可那份得意是不作念筹备的东谈主很难体会的。从某种程度上说，搞科学就跟搞艺术一样，灵咨嗟发那一刻，是难以言传的喜悦。

文理脱节是一种表现，背后是忘掉了科学算作文化原有的乐趣。在老师经由中，应该要念念考如何拓展学生的科学视线，使他们不囿于越来越细分的专科范畴，贵重科学自身，而不仅仅专科训诫。要是是后者的话，学生在科学创新范畴是走不远的。信得过的起源创新的能源，是对科学的“酣醉”，而非为了达成某种具体方针。

在筹备范畴，我越来越签订到，现在经济还是全球化了，科学也有着全球化的趋势，这少许，跟我一样搞地球科学的东谈主都止境有体会。

访佛“经济全球化”的“科学全球化”，表现亦然南北极分化的：即在科技创新范畴，不发达国度产出的是记载的数据、不雅察到的气象等“原料”；发达国度不干这种“初级”的分娩活儿，而是作念深加工。“原料”产出也能发论文，也能毕业，也能得奖，以致在国际会议上发言作回报，但创不了新。即使论文数目世界第一，吃力了半天，依然在创新产业链底层，为他东谈主作嫁穿戴。

当代科学在欧洲产生，带有地区性的科学都带有热烈的泰西的钤记，这样的情况在地球科学和宏不雅生命科学这些地区性较强的学科中尤为显赫。在这些范畴中，中国科研东谈主员要是盲目随着走，莫得我方的主见，可能不错发表许多论文，得到一些外部细目，但却会失去自有的深加工本事，而那却恰是创新的本源所在。

例如来说，我所在的海洋地质科学范畴，国际主流不雅点把大西洋算作筹备海洋盆地成因的典范，南海的酿竖立是大西洋模子的翻版。前几年咱们在南海竣事了3次大洋钻探来教训南海成因，为止狡赖了前东谈主的论断，咱们发表的论文的题目就叫《南海不是小大西洋》。

这不光是南海的事。板块学说是地球科学的翻新，依据的主体是大西洋的张裂，但是最大的板块俯冲带在西太平洋，这才是筹备板块学说的难点所在。今时本日，中国的科技创新不应接续“奴婢款式”，“转型”是当务之急。要是说大西洋张裂是板块学说的“上集”，那么中国科学家应该在西太平洋主演板块俯冲的“下集”。

主演“下集”的底气，即是文化。科学创新要有文化泥土，而这泥土不应该只来自西方。

当当代科学在欧洲产生时，明末的中国曾错失参与的良机；清朝晚期试图引入西方科技时，又因为对持“中体西用”而失败，为止使得科学成为西方的脾气和东方的毛病。100多年来，中国对传统文化与当代科学之间关系的主流不雅点曾经出现屡次反复，于今挫折系统的反念念，成为刻放学术界施展科学创新后劲的一大挫折。

关连词，咱们看到，获得国际声誉的华东谈主科学家，尽管久居国外，仍然离不开中华传统文化的润泽。1999年，在中国科学院50周年的学术回报会上，杨振宁讲物理学里的“对称”，说苏东坡的回环诗就是对称，顺念倒念都成诗；李政谈举出杜甫的诗句“细推物理须行乐”，说这里好像就是“物理”二字最早的出处。丘成桐说得更透，在十多年前他说过：“我筹备这种几何结构垂30年，时而迷惘，时而高兴，自愿同《诗经》《楚辞》的作家，或晋朝的陶渊明一样，与大天然合而为一，自得其趣。”

系统念念考追忆传统文化那时何以酿成阻力，有时是有签订地在叙述中中语化精华基础上竣事“转型”的起跑。

上不雅新闻：客不雅上说，传统文化如竟然一定程度上“违反”了当代科学参加中国生根发芽。对此，您如何看？

汪品先：东方的传统文化里，存在不利于科学创新的身分，需要通过文化反念念来促进科学创新。为什么科学参加中国这样难？当代科学能够在欧洲产生，到了中国为什么就不成适合？要是说16、17世纪由书生们发起的从下到上的悉力莫得班师，为什么19世纪由政府作出的从上至下的安排也以失败告终？系统念念考追忆传统文化那时何以酿成阻力，有时是有签订地在叙述中中语化精华基础上竣事转型的起跑。

岔开说一句，2019年正逢“五四瓦解”100周年，我内心认为这是社会科学层面追忆、反念念的最佳时机，应有更多东谈主直面、分析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承与遗弃。它的道理可能还是卓绝了科学问题，指向更深层的文化内省：“为什么我跟你不一样。”缺憾的是，这期待并未发生。

回到问题，我认为阻力的要道在高层。西学东渐，早期靠宣道士，后期靠留学生。明末清初的天子看上了欧洲东谈主的火炮和编历时刻，把西洋教士召进宫来为我所用，但是这毫不等同于秉承西洋的科学，只须一有风吹草动就不吝开刀。康熙四年的“历法之争”，12岁的康熙天子按照保守派的主意，判决宣道士“杀人如麻正法”，正好那时发生了地震，又加上皇太后出头打扰，宣道士才免于一死。其后，欧洲上帝教里面发生了“中国礼节之争”。于是，从1721年起，清朝退却基督教宣道，晚明启动由宣道士传送科学的步履也就戛关连词止。

从实质上讲，明清的中邦本来就莫得秉承西方科学的念念想准备。中国不可能屈尊就卑去秉承“西夷”文化，只须吃了败仗才被动“师夷长技以制夷”，但是只可要时刻不成要念念想。洋务瓦解的原则就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殊不知“时刻—科学—念念想”三者丝丝入扣，是条切不断的链子，这也就是洋务瓦解注定要失败的原因。正因为如斯，即便学术界一度走漏出科学之光，也无法看护，因为莫得东谈主接棒。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来》整个15卷，明朝的徐光启在1607年翻译了前6卷，后9卷却要比及清朝的1857年方才翻译出书，前后相隔250年。烟土构兵后中国出书了先容西方世界的典籍，如1843年魏源的《海国图志》和1848年徐继畬的《瀛环志略》，都在国内遇冷，《瀛环志略》还因受到攻击而被动停印，但是在日本却大受谅解，成为启发“明治维新”的伏击读物。

值得关注的是，中国挫折能为变革作念公论和战略准备的念念想家。戊戌政变背后的学者是早年的状元翁同龢，这位“两代帝师、三朝元老”天然悉力赞成变法，然而实质上照旧位保守文东谈主，对洋务瓦解就持反对格调。同期，中国古代学者历来宽衣大袖、动口不脱手，作念科技实事的东谈主如造纸的蔡伦、下西洋的郑和，都是太监，不是念书东谈主。

中国的科技创新如何把抓周期峰谷的红利，自传承千百年的传统文化中吸收力量，竣事领航，值得咱们这一代东谈主深念念。

上不雅新闻：书中写谈，科学的泥土应是中西方文化相结合的。在您看来，怎么的结合是一种梦想气象？

汪品先：究竟如何措置当代科学和传统文化的关系？尽管这是争论百年的老问题，但由于挫折深入的反念念，于今咱们的矫健依然杂沓词语，有些流行的不雅点彰着不利于科学创新，亟待清爽。这里包括违背的主张。

比如，“全盘欧化”，认为目下社会还是全球化，从言语到科技，西方文化还是占领全球，除了紧追以外咱们别无聘用。这类不雅点的根子在于目光的局限性。要知谈世界的流行文化是在变的，“好吃可乐”“麦当劳”走红、英文成为世界言语只不外是最近半个世纪以来的气象，畴昔牛顿力学用的是拉丁文，爱因斯坦相对论用的是德文，都不是用英文写的。

再如“中学西用”，也就是洋务瓦解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天然理论上还是不再有东谈主对持，但是主张“中学为体”的照旧大有东谈主在，因为咱们于今并莫得经过全面反念念，是以一说提倡传统文化就容易赞成。假如朦拢地一边提倡发展科技，一边饱读动传统文化，就很容易产生赞成的效果，成为“中学西用”的当代版。

还有一种是“西学中源”。这是畴昔洋务瓦解儒医师们宣扬的不雅点，说西洋科技虽好，其起源照旧在中国，从而狡赖传统文化的毛病，赞成“中学为体”。这种误导于今还在延续。诚然，从古籍中发掘我国古代的科学孝敬是天经地义的善事，但毫不要为“爱国”而任加施展。

分析起来，这些主张里既有对历史的诬陷，也多情谊的作用。就科学筹备而言，要分析为什么咱们恶果不少，创新不够，问题彰着在于泥土。创新的泥土是文化，中国几千年的传统文化产生了深厚的泥土，今天咱们能否“考订泥土”，催生新时间的新文化？

17世纪科学在欧洲的产生，得益于文艺回应叫醒了古希腊的天然形而上学。当古希腊学者全心探索东谈主和天然关系的时候，东方大陆文静的哲东谈主们有着另外的主题，印度东谈主探讨东谈主和神的关系，中国东谈主探讨东谈主和东谈主的关系。

科学发展的阶梯是“范式转化”，要求从表率学上冲突，竣事起源创新。自古以来东方学术的脾气是从全体着眼，不管中医、国画都与西方在基本表率上有所不同。要是这种不同哲理、不同念念路的筹备场地得到进一步的发展，会不会在这场新的科学“范式转化”中找到冲突口？

东谈主类文静的基础是经济。北半球季风区大河流域的农耕经济，产生了大陆文静；地中海适于帆海做买卖的爱琴海地区，产生了海洋文静。随着科学时刻的发展，大陆经济和海洋经济的界限还是不再暴露，差异两者的地舆因素还是不再伏击。东谈主工智能等高新科技的冲突，更是把东谈主类社会引向未知的边远。与此相应，历史上大陆文静和海洋文静的差异，必将被新的全球文静所代替。

在这以世纪为单元的文静演变程度中，中国的科技创新如何把抓周期峰谷的红利，自传承千百年的传统文化中吸收力量，竣事领航，值得咱们这一代东谈主深念念。

咱们埋怨科技界挫折创新精神，殊不知以语录为基础的应考老师，正好就是创新的克星。

念书周刊：您长久强调科学发展中的东谈主文底蕴，那么，算作科学家，您是何如念书的呢？

汪品先：我5岁上学，到现在88岁还在学校里。中国话上学就叫“念书”，是以我念书不少。 回想起来，我前后有过3种念书表情：通读、精读和选读。看演义都是通读，我小时候爱看章回演义，《水浒传》《三国演义》《西纪行》，构兵的都爱看，就《红楼梦》读不下去。学专科要求精读，收拢一册经典读个透，不管是专著照旧著作，连引子后语都安适看，尽量从字里行间弄懂作家的欢喜。现在老了我只作念选读，就像蜜蜂采花粉，拿来一篇著作只看纲领和插图，以为有用再去选一些段落细读、作念札记。

念书作念札记，是我几十年的老习气。铭刻年青时曾有共事笑我是“伟大的抄写家”，但我于今不悔。那时候还莫得野神思，只须手写，不知谈攒了若干抽屉的文摘卡和札记，成了我教书科研用的火器库。现在我关于所筹备的专题不但熟练，而且有了我方的想法，于是围绕我研讨的问题挑选着读，这就是选读。

3种念书表情有3种用处：消遣尽不错通读，学习需要精读，筹备最佳选读。不管精读照旧选读，有用的矫健最佳能记下，这就是我的札记。读完后回头想一想得益的重点是什么，切忌读完毕什么都没留住，尤其是读外文。速率很伏击，“一目十行”天然言之过火，但不一建都要一字一句读，以领路主旨、收拢重点为准。

与此违背的是中国的老式老师，小时候念“赵钱孙李”背百家姓，谈不上领路，更莫得念念考的余步。接下来读经籍，《论语》就是语录，语录式老师的道理是扫视，不允许寂然念念考。在“八股取士”的年初，写著作也就是“代圣东谈主立言”，为止势必是“语录”满天飞。苏联写科学论文，一度曾经经以首级的语录开卷，而中国在“文革”期间，磨折更是变本加厉，一枝独秀。

直到今天，咱们的老师体制中还不难觉察到畴昔科举轨制的遗传基因。咱们埋怨科技界挫折创新精神，殊不知以语录为基础的应考老师，正好就是创新的克星。莫得寂然念念考，哪来的科学创新？不管学习照旧筹备，念书的效果都取决于念念考。念佛不错口不择言，念书切忌视而不见，貌似看书的半眠半醒。所谓贤惠就是元气心灵荟萃，一边念书一边念念考，而寂然念念考是科学创新的前提。

当代科学之是以能突飞大进，靠的就是不断冲突传统矫健，冲突的起始就是怀疑。智育推崇信仰，科学贵在怀疑。念书切忌“教要求的”，盲目推崇巨擘。 “尽信书，不如无书”“不惟上，不惟书”，从孟子到陈云时隔两千多年，说的却是一个真理真理。

《科学与文化》

汪品先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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